帕麗夏的詩「清奇」。或許可以如此遠觀這本詩集:《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》以意象取勝,偶爾出現的警句,不小心就會刺中誰。
雖說這本詩集並不以結構見長,然而一旦詩的結構完整,力道便強得驚人。例如這首可說是本書主打歌的〈鋼琴師〉:
進入教堂
就是鋼琴的內部了
親吻過瑪麗
歌聲讓出了甬道
我真正地走近
認出這是天堂的打字機
只能寫這一種包含一切的信
鋼琴師坐在琴凳的草坪上
這空氣的雕刻家
空氣中滿是奕奕的鵝毛筆
他頭上卻是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
我們的黑眼睛圍繞著他
手拉著手
彷彿他是這個屋子裡
唯一一個坐在雨中的人
卻成了我們的篝火
/ 二〇一三年四月
怎麼(簡單地)讀這首詩?
譬喻組一:鋼琴 vs 教堂
這並非特別晦澀的詩,所以我們可以逐句拆解。首先,很明顯地,整首詩的場域建立在教堂。我們可以輕易地發現,這是做禮拜時的一小段時光。然而詩人在首兩行,巧妙地使用了一個譬喻,將「教堂—鋼琴」兩者串連起來。進入教堂 / 就是鋼琴的內部了
從外型看,鋼琴的琴弦,確實有如建築物一般的結構。如果是天主教堂(以後面「親吻過瑪麗」判斷,詩人很可能是天主教徒),則挑高的屋頂,也像是鋼琴的頂蓋一般,半掀開,似乎正接收著來自天堂的訊息。
另一方面,「鋼琴的內部」,其實又是指「音樂的內部」。走進教堂,就走進了琴聲之中。這是雙重的空間重疊:教堂不僅僅是與鋼琴有著相似的外型結構,教堂本身就是鋼琴,而我們都走進隆隆的回音裡。
然後「歌聲讓出了甬道 / 我真正地走近」。在聲音裡,詩人得以親近瑪麗、親近神。再一次,詩人重疊聲音與空間,教堂內唱詩班的歌聲,形成了詩人正走過的甬道。
前面兩節,僅用五行,就把聲音的空間感建立起來了,是非常高明的技術。
譬喻組二:鋼琴 vs 打字機
然後是第三節出現的第二組譬喻:
認出這是天堂的打字機
只能寫這一種包含一切的信
這組譬喻將「鋼琴—打字機」連結起來。如同鋼琴與教堂的關係,鋼琴與打字機也有著相似的外型:鍵盤、機械結構。除此之外,他們也有著相似的目的:傳遞訊息。鋼琴傳遞聲音的訊息,打字機傳遞文字的訊息。
而「天堂的打字機」,寫的是「包含一切的信」。鋼琴就是信徒們與神溝通的管道。透過音樂,他們獲取神所傳達的、毫無保留的意念。
若再看第四節第三行,「空氣中滿是奕奕的鵝毛筆」——鵝毛筆,是在打字機打完信件後用來簽名的。請想像空氣中,每個人頭上都有一支鵝毛筆,一方面意味信徒同時也用打字機 / 鋼琴 / 音樂,正和神傳遞訊息;二方面還有「簽名」、「立定誓約」的意涵。
所以,鋼琴在這裡,不僅建構起教堂這個空間,更進一步成為與神連接的通道。
那麼彈鋼琴的人呢?
是誰在彈鋼琴?
我們看最後兩節:
鋼琴師坐在琴凳的草坪上
這空氣的雕刻家
空氣中滿是奕奕的鵝毛筆
他頭上卻是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
我們的黑眼睛圍繞著他
手拉著手
彷彿他是這個屋子裡
唯一一個坐在雨中的人
卻成了我們的篝火
彈鋼琴的人,頭上竟然是「安靜的」「壞天氣」。當其他人都被聲音包圍,空氣裡還有奕奕的(可作「多而散佈」,也可作「明亮煥發」)鵝毛筆準備要簽名,鋼琴師的上方一小片空間,卻是無聲的、陰暗的。
而眾人手拉著手圍著他,看著他「在雨中,卻是篝火」。承受著一切陰暗,卻散發光明。承受著冷,而散發溫暖。承受寂靜,製造樂音。鋼琴是與神溝通的管道;鋼琴師,則成為耶穌的形象,替人們承受苦難、帶來喜樂。帶領眾人,用音樂向神傳訊。
莊嚴動人。
One More Thing…
但是等等。「彷彿」這個詞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為什麼詩人使用「彷彿」?
彷彿在此並非作為譬喻用的喻詞。語氣上,「彷彿」暗示了「並不是真的」。
也就是說,詩人或許正暗示,整個屋子裡的每個人,都坐在雨中。
每個人頭頂上,都是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。
生活充滿煩惱,有些人因此尋求宗教的慰藉。而一進到教堂,就像是由「鋼琴師/耶穌」為自己分擔了煩惱一般。壞天氣被集中起來處理,我們在篝火裡,不再寒冷,看見光明。
所以這首詩厲害在哪?
第一節只用兩行 12 個字,就創造出教堂、鋼琴、音樂三個彼此重疊的空間。
第三節,則又快速地轉向,讓這首詩不僅止於寫景、炫技或營造氣氛,而是包含了「訊息」。
最後兩節,將聚光燈打在鋼琴師身上。用看似簡單的語言,輕鬆地表現崇高感。「彷彿」兩個字,卻又快速地將燈光投在每個人身上——突然我們理解,這不是一首讚美宗教的詩,而是許多人生活的一個角落。
這也是為什麼,我說這是「舉重若輕的莊嚴」。整首詩並沒有特別複雜的句法、特別艱澀的意象,沒有過多的剪接,卻能呈現飽滿的意義。詩人帕麗夏善於用平凡的語言,創造不平凡的內涵,而這正是功力之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