摧毀夢想的正確姿勢-《聽說桐島退社了》(2013)

摧毀夢想的正確姿勢-《聽說桐島退社了》(2013)

夢想,在如今似乎已經是一個天真、虛幻、甚至有一點點骯髒的詞彙了。夢想是什麼?

#1

這部片從一開始就在摧毀夢想。

(夢想,在如今似乎已經是一個天真、虛幻、甚至有一點點骯髒的詞彙了。夢想是什麼?)

每個角色都被安排了夢想,並且真真切切地知道:我做不到。高中二年級,還困在一個迷你的社會結構之中。高中二年級,即將離開被安排、被保護的世界。高中二年級,還帶著一點傻傻的熱情,卻又已經不那樣單純了。或許高中二年級太早、太殘忍,卻太適合呈現那種過份透徹、幾乎是恐怖的自我認知:我做不到。

所以,片中出現的每一次希望,都會在接下來的劇情裡被踩碎。實果熱愛羽球,卻知道自己的天分永遠達不到去世的姐姐那樣的程度。小泉拼了命練習,但是在被逼到極限後,親口對久保大吼:

「我再怎麼加油,也就只有現在這樣而已啊!」

實果在小泉的身上看到了自己。她想要勸他放棄。「不用去也沒關係吧?」但是怎麼可能?桐島來了,有誰能不去追?

桐島是排球隊的支柱。桐島又帥人氣又高。桐島是那樣完美接近神話。桐島就是大家的夢想。只能看到影子,或聽說一點不實的消息。永遠追不上。

#2

唯一沒有去追的,就只有電影社的社員。他們和桐島擦身而過,卻只有導演前田轉頭看了一下。他們早就已經在執行自己的夢想了。腳踏實地的,說做就做。

只有前田的內心紛亂。在電影院看到小霞後,似乎就抱著某種期待。然而這部電影從來不給人希望。前田回到教室拿劇本時,無意撞見小霞與寺島龍汰的幽會。他僵硬地走出教室,並且似乎突然長出了個性。他主動去和跑來假裝吹薩克斯風的澤島亞矢喬位置。在屋頂上,更是直接要求排球隊道歉。

失戀之後,突然間對於正在做的事情產生了無比的動力。這個細節抓得很好。

也因此,只有他注意到從屋頂下樓的桐島。對於拍電影,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單純。他還記得小霞說過「拍好了要給我看」。他還記得小霞也喜歡非主流的 cult film。他心裡有其他的渴望。

直到他吶喊著「把他們都給我撕成碎片!」夢想才正式破滅。經過大腦特效加工的八釐米觀景窗內,他看到寺島龍汰的斷手掉落在地,還繫著小霞親手為他戴上的手環。看到小霞直直地瞪著他,憂傷而遙遠。看到她被扯開頸部,鮮血飛濺,他從國中開始的愛慕在今天正式死去。

#3

小霞是一個比較複雜的角色。一方面,她又高又漂亮,羽球又打得好;另一方面,她對非主流電影有興趣,早上到學校時還拿著一本書在讀。她的兩個面向、兩種渴望互相拉扯。所以在四個女生的團體裡,她總是落在後面,跟不上話題,卻又無法完全拋下階級,追隨自己的興趣。

當電影一開始,大家在教室後方嘲弄前田和武文時,只有她沒笑。朝會全校都因為電影的怪異名字笑出聲時,只有她沒笑。她確實對前田有興趣。在電影院巧遇時,她先露出了友善的笑容,然後在電影院外的板凳上挪出一個位置。當前田太害羞而不敢坐下時,她也悄悄地挪近了一些。

「沒想到還蠻好看的。」
「嗯!」
「我好像在電視上看過類似的。身體裂開來,然後有東西跑出來。」
「變蠅人、異形、異形基地⋯⋯啊!突變第三型!」
「對不起,我不知道。」(笑)

然而氣氛悄悄地變僵。話題老是被前田句點。

「你喜歡塔倫提諾的哪一部片?」
「嗯⋯⋯叫什麼來著。片名忘了,就死了一堆人。」
「哈,他很多片裡都死一堆人。」
「哈哈,對喔。」

忘記身體裂開來是什麼片也就算了。但是自己最喜歡的昆丁的電影,不記得片名,而且也提不出比「死了一堆人」更好的描述?這分明是在釣人。不能讓自己顯得比男生更懂。但是為什麼?

小霞去看電影,是因為和男朋友吵架。擺脫了要符合主流形象的枷鎖後,她便自然地去接近自己的另一個面向。在和男朋友和好之後,他問,看了什麼片?

「忘了。很冷門的那種。」

她必須說好多謊,才能擠進學校的主流。電影一開始,實果進到更衣室前說,對不起小霞,我剛剛說謊了。我不是為了大學申請,我是真心喜歡羽球的。然後在更衣室問起小霞的手環。

「那是你自己做的嗎?手環。以前沒看過。」
「哦!許願手環。希望下次比賽獲勝。」

可是,不是呀。我們後面知道,那個是和男朋友的定情禮物吧。

為了要在主流,她必須要交一個男朋友,至少嚐嚐味道。但又不能公開,否則就會永遠定型在「跟班」的位置上了。所以為什麼她要去釣前田?其實很可能只是一種習慣動作而已。就像她說過的其他謊一樣。

她是真心想要和前田作朋友的。但是在試著融入主流的過程裡,她或許早就忘了怎麼真心作朋友。

她的雙面性,特別突出地表現在一幕與實果的對話裡。導演刻意將她的身影卡在鏡子的接縫處。除了鏡子本身可以象徵虛假,更同時象徵這個角色有兩種性格在拉扯。

在最後,她打了沙奈一巴掌,在前田的攝影機掉下去時,雖然有一幕震驚的特寫,最終還是轉頭離去。她終究是兩頭空的。兩種渴望拉扯,兩邊都放不下。

#4

宏樹是最早放棄夢想的。一開始他就以高、帥、體育健將的姿態登場,卻什麼也沒有興趣、什麼也不參與。淡出棒球隊,籃球或足球也都不想認真練習。整部電影裡他總是蹙著眉頭,唯一一次真心的大笑,是在體育課踢完足球之後,回到教室的走廊上(因為剪輯的關係,出現了兩次。)

他真的喜歡運動。卻因為桐島的光環而提早放棄。運動對他而言,只剩下校隊棒球包的身份階級象徵了。

「幹嘛帶著棒球包?重死了。」

我是誰?我似乎能聽到宏樹一次又一次地問。

對於愛情也愛理不理。也許是因為沙奈總是纏著他,讓他不需要經營就能擁有主流階級必須的女朋友。他對待沙奈,甚至就像是僕人一樣。但他並不是毫無感覺的木頭。當沙奈和他約在科學大樓後面,他當然知道為什麼沙奈要叫他親她。沒有猶豫,沒有「不好吧有人在耶」。

管樂社長澤島亞矢,除了因為這畫面太心痛,是不是也察覺到宏樹的殘忍?

他只是不在乎。放棄了一切的宏樹,就是退社的桐島。宏樹是桐島的反面,擁有一切卻放棄一切。所以在最後,前田隔著攝影鏡頭看他,他哭了。

「你真的很帥呢。」
「欸?」
「很帥。」
「我什麼都不是。我說真的。」

這時宏樹面向太陽,而前田背光,正好如同他們的人生:一個總是頂著光環,要什麼有什麼。一個,則總是在陰影裡生存。然而宏樹轉身過去,慢慢走向門口,也慢慢走向自己的陰影。

他的陰影就是桐島。他立刻最後一次,試著要打給桐島。背景是棒球隊練習的吆喝聲。

#5

所以,夢想是什麼?

我無意假裝自己是心靈導師,也不希望這篇文章變成雞湯或什麼從電影裡學會的事。然而夢想,其實是慾望最精簡、最抽象的版本。大家嘴上說的是夢想,其實內心深處,真正追求的是慾望。往上爬、出名、成為主流。最後,大家都失敗了。誰也做不到。

然而夢想沒有那麼複雜。當宏樹問前田,你為什麼要拍電影?

「你會拿奧斯卡嗎?」
「欸……應該不會吧。」
「欸?」
「我是不可能……當上導演的。」
「那是為了什麼,要特地用這麼髒的機器拍片?」
「那是因為,有時候,嗯,我們喜歡的片跟我們拍的東西,好像能連結在一起……真的是偶爾、偶爾……即使只是偶爾……逆光了啦逆光。」

夢想就是,把眼前的事情做好。然後也許,偶爾,就能發現,正在做的事情,其實就是喜歡的事情。

因為慾望,我們設立太多虛幻的目標:賺錢、成名、改變世界。但是既然無法預測未來,我們如何知道這些目標的方向正確?

我們是誰?我們是我們行為的總和。

只有認真經歷一切,才是唯一的真實。

所以宏樹似懂非懂地下樓,看到了棒球隊練習,或許也想起隊長半夜揮棒的身影。

「隊長已經三年級了吧?」
「嗯。」
「為什麼不退隊呢?我的意思是,一般來說,到了三年級都會退隊吧?」
「我想待到徵選結束。我會待到徵選結束。」
「隊長被選上了嗎?」
「並沒有。雖然沒有,但是我會待到徵選結束。嗯。」

他是最早放棄了一切的人。卻也是電影留給我們,唯一有希望得到救贖的人。

一些我覺得的瑕疵

這部片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。事實上,這是唯一一部我隔不到十二小時,就重看了一次的電影。第二次看花了兩倍多的時間。但還是有一些不太滿意的地方。第一次是在宏樹和他的小伙伴們打籃球的地方。「到頭來,厲害的人就什麼都行,沒用的人就什麼都不行。」這句話那麼重要,卻被唸得像是電腦配音一樣,超級不自然。

然後是最後在排球場,久保和小泉的衝突:

「桐島已經跟我們沒關係了,不要再管他了,現在只有你加油才行聽到沒?」
「我再怎麼加油,也就只有現在這樣而已啊!」

這一幕那麼感人,卻沒有等到情緒繃到最緊,阿蘭友弘就跑進來大喊:「桐島來了!」

我覺得太早了。後面雖然有實果一句「不用去也沒關係吧?」救援,但那個情緒已經回不去了。當然,很可能導演在這裡就是想透過打斷來避免濫情也說不定。

最後關於排球,我也有些疑問。一般來說,自由球員都是由隊上比較矮,卻又比較靈活的人來擔任。小泉的體型很適合,但是套用到人氣王桐島身上就顯得怪怪的了。如果桐島真的如龍汰所說,是「萬能型的」,那麼打自由球員太浪費的吧?那麼萬能,通常會被放到前排得分?而如果桐島矮矮的,而且不能跳起來殺球、老是在地上滾來滾去,會變成人氣王似乎也不太對勁。

其他有趣的細節

但是厲害的細節更多啊。這部片,可說是沒有任何一句話是廢話、沒有任何一顆鏡頭浪費。下面就拉哩拉雜舉一些我有記下來的:

  • 小泉提醒久保要喊口令。本來都是桐島在喊的,但他今天沒來。從一開始導演就在埋細節。
  • 實果要小霞摸她的二頭肌。小霞說,抱歉,我摸不出來。這是真的摸不出來,還是為了安慰好友,而說的另外一個謊?(如果對照其他地方她的反應,我覺得後者的機率還蠻大的。)
  • 橋本愛演得很好。一開始覺得,這人怎麼會演成這樣,好不自然。但她就是在演各種尷尬與不自然的本身沒錯呀。
  • 片中有各式各樣轉移話題的方法。例如聊到「不會啦,實果你也很厲害啊!」的時候,實果馬上大聲和梨紗打招呼。這看起來沒什麼,卻成為很好的剪接點。
  • 在教室裡,宏樹和澤島亞矢看著同一片風景,所有聲音淡去,鏡頭慢慢往後 pan。我覺得這幕非常美。而當班長喊了起立敬禮,澤島亞矢也沒有驚慌失措或慢半拍。這種每天的例行公事,當然不可能搞錯。像這類的細節,感覺都是經過思考的,沒有做過頭。
  • 澤島亞矢一直偷看宏樹。但是只要沙奈一接近就會像燙到一樣立刻跑開。這反應明顯到連沙奈都感覺到了,所以才說出「不知道是不是哪裡得罪她。」
  • 棒球隊長說,你的頭髮長長了呢。意思就是宏樹好久沒去練球了。
  • 阿蘭友弘在和寺島龍汰討論「回家隊」與社團女的好壞時,說了:「回家隊的怎麼老是和我唱反調?」意思是,寺島龍汰你明明就是回家隊,然後我在講回家隊的好,抬高我們倆的身份,你幹嘛反駁我?這是因為,寺島龍汰的女朋友小霞自己就是羽球社的呀,所以他當然要說「是看個人魅力」。
  • 一些吵架的對白都很會戳痛處,顯然是刻意的。例如前田指控澤島亞矢「你剛剛根本沒在吹吧?」很精準地說中她的心事:她是來看宏樹的。
  • 在公車上,梨紗連問了三句「你都知道吧?他都有跟你說吧?你們不是好朋友嗎?」立刻戳中宏樹的痛處。桐島一聲不響人間蒸發,最受傷的就是這兩個人了。
  • 又例如,小泉問梨紗,桐島有沒有對排球隊有怨言,梨紗說:「沒有。他根本沒放在心上吧。」但事實上,梨紗根本沒有遇到桐島。這句話純粹是用來傷人,讓自己好過一些。她也根本沒有被放在心上。這時梨紗的臉完全是在陰影裡的。
  • 前田在電影院和小霞聊完天之後,喜孜孜地笑著,一口氣喝光了奶茶。這反應很精準也很可愛。(倒不是說我有經歷過啦。真的不是。)
  • 友弘和龍汰的閒聊:「但是他們還是輸了。不論多努力都沒用。」「到底幹嘛要這麼拼呢?」這部片不斷出現類似的對白,是一部毀滅觀賞者希望的暗黑電影。連看兩次好沮喪。
  • 龍汰:「我們為什麼要打籃球?以前是為了要等桐島,但現在呢?」
    友弘:「因為……我們想打籃球吧?」
    (……)
    友弘:「只有我嗎?」
    龍汰:「你去加入籃球隊吧。」
    這真的是一部,人們怎麼放棄了純真夢想的電影啊。
  • 最後用管弦樂配上殭屍,非常震撼。

結語

上面都講我覺得的,也來講講我不覺得的。我不覺得這是青春校園片。我不覺得這是一個關於校園階級或小型社會的故事。這些都是電影的題材,也刻畫得精準而深入,卻不是主要的題目。

這是一部關於人們如何放棄希望的電影。以及該如何重新出發。

在看完電影後我也買了原著小說,但是這兩個故事基本上可以當成平行世界,討論的題目也是不一樣的。

最後,我想看第三次(住手)(但我後來還是看了,我看了四次其實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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