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大是什麼呢?
在我面前哭
他說他夢見和別的女人一起洗澡/她就哭了/他說是夢/她說「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覺得是真的。」/他說只不過是夢/她說就連你醒著的時候/都不想洗我/是不是不愛我/該怎麼解釋呢/我就是他夢見的那個女人/也不是故意要在他睡覺時全裸出現/我說你怎麼在這裡/他說我也不知道/反正都來了/不如真的洗個澡/我說是夢/他就哭了/哭什麼/醒來就好了我說/他說「我是真的想洗個澡。」/我好像懂了/他也有一具在現實中/永遠無法洗乾淨的身體/和那個女人/他不想洗那個女人/我就穿上衣服/抱他一抱。「別跟她說,」/我提醒。「不然她會更髒的。」/他在我的懷中消失/我想他是醒了/我澡也不想洗了/只不過是夢/很普通那種/濕濕的/髒髒的/有男人的夢在
他面前哭
當我的屍體好嗎/我一直想收藏/幾個自己的死人/一位放在冰箱一位寄回老家/還有一位/最好是男的/活的/但是乖乖當我的屍體/聽起來很無聊/不過我可以演法醫/我們可以玩個遊戲就是/研究你的死因/說真的/當你的法醫/比當你的女人還幸福呢/可以用鑷子插你/可以用刀子戳你/可以每天回到房間/拉開屍袋拉鍊/發現你真的都沒變/而且全身都是硬的/使我相信/我是一個引人遐想的女人/每天思考到底是誰殺了你/也比每天問你愛不愛我有趣/就算問你/你也不說話/真棒/最討厭那種/什麼都說出來的/活著的情人/我很快就膩了/好好的叫他去死吧/他還會生氣/要是屍體/就不會跟我吵/憑什麼叫我去死/這種小事了吧/當我的屍體好嗎/就可以把你放我床上/假裝看你睡得很熟/除了不能聽你的心跳之外/其他都很完美/就算很多血你身上/濕濕的/髒髒的/你也不會醒來/第一句話就說/「我夢見和別的女人一起洗澡。」
在她面前哭
基本上/認真的父母/會養出任性的小孩/這件事/幾乎可以肯定/機率就像優秀的小孩/導致庸俗的家長一樣高/我就是太優秀了/我的爸媽又吵架了/爸說他夢見別的女人/媽叫他快點去死/他們到底為什麼要在一起呢/偏偏他們沒有還分開的原因是我/「要是把女兒交給ㄊㄚ/她會變得跟ㄊㄚ一樣」/他們極力避免世界/多出一個對方的同黨/他們覺得他們在一起對我比較好/是這樣沒錯/畢竟他們一吵架/我就回房間讀書/然後一不小心/就變成一個/品學兼優的女生了/他們到底為什麼要在一起呢/有一天我夢見一個女人/長得有點像他/又有點像她/我問妳誰啊/她說好久不見/我說什麼好久不見/她就不見了/衣服掉在地板/合理推斷/她是全裸離開我的夢的/我就這樣嚇醒/那晚我懂了性和革命/並且第一次換掉褲子/清洗床單/一些血在我身上/使我想到屍體/何況他和她還在吵架/我決定先洗個澡/再來列隔天的購物清單/這輩子接下來/總是比男人/多了一項的購物清單/我踏進浴室/鏡子裡的自己/在我面前哭/就這樣來了/濕濕的/髒髒的/青春期
長大是假裝。長大是懂。長大是開始怕髒。
小孩子不怕髒。小孩子根本不懂髒 — — 似乎我們懂得愈多就愈髒。「別跟她說,不然她會更髒的。」髒究竟是什麼呢?
詩分三節。爬梳角色,我們可以找到爸爸、媽媽、女兒,以及一個貫穿全詩,不知道到底從哪裡跳進這個家庭夢境的女人。對於女兒,髒是物質的,也是精神的:睡夢裡經血流出,必須要洗;又突然間「懂了性和革命」,在青春期變髒。
這是一個「啟蒙瞬間」。是一個少女突然理解世界的一小部分。彷彿身體的變化、父母的爭吵、怪異的夢、夢裡的女人(還莫名其妙說了句好久不見),都終於有了一個解釋:
因為變髒了。
身體髒了。世界髒了。父母是髒的。夢髒了。
我髒了。
對於詩裡神秘的女人,髒是習以為常了。但對於媽媽,髒更是可欲求的。她甚至寧願身邊是一具髒髒的屍體:不會回嘴、不會夢、永遠是硬的、不會變。
對她而言,「變」似乎比「髒」更難以忍受。屍體濕濕的、髒髒的沒關係,至少不會變,也不會醒來。要是能一直睡著多好?
於是我們迎來第二個「啟蒙瞬間」:媽媽(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點)理解了「變」。
女兒因為「髒」哭了,媽媽因為「變」哭了。
爸爸也哭了。他是因為發現在夢中,發現如何也變不了,如何也要永遠髒下去的。
或許詩裡唯一沒有長大的,正是那個神秘的、長得有點像他又有點像她、好久不見的女人。那是女兒的過去嗎?然而她不怕髒,也沒有哭。「哭什麼,醒來就好了。」但是這夢怕是永遠不能醒。
長大是不再知道自己哭什麼。
長大是,看見一個永遠無法洗乾淨的自己。
「回針縫」結構
如果真要挑一個現代詩最重要的元素,我肯定選「結構」。相較於意象、聲音、氣氛⋯⋯結構讓一首詩是「一首詩」,而不只是一堆句子。
你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,但還是看看蕭詒徽這篇作品,如何看似鬆散,實則結構嚴謹。
譬如我們看見第一節後面,神秘的女人告訴爸爸,別跟媽媽提到夢:「別跟她說,」/我提醒。「不然她會更髒的。」
再看第一節最開始,發現爸爸終究是講了,除了讓媽媽哭了,更成為第二節的發展動機:他說他夢見和別的女人一起洗澡/她就哭了(第一節)就算很多血你身上/濕濕的/髒髒的/你也不會醒來/第一句話就說/「我夢見和別的女人一起洗澡。」(第二節末)
如此一來,不僅第一節「內部」有了一個緊密的連結張力,第一與第二節也成功串接起來。作者用相關的元素四處串接,最終將許多看似「散文化」的句子織成網。
類似的手法還有第三節「一些血在我身上/使我想到屍體」,將第二與第三節連接起來。「爸說他夢見別的女人/媽叫他快點去死」將第三節與前面兩節串接。而神秘的女人,在第二節完全缺席,卻在一、三節都莫名其妙冒出來,說些莫名其妙的話,同樣也有連接作用。
這是一種我擅自稱之「回針縫」的手法。原理簡單,效果卻驚人。當讀者在後面讀到前面似曾相似的情節、句子或意象,便會輕易被愚弄,感覺整個作品是「一體的」。
(偷偷說,蕭詒徽是這種手法的狂熱愛好者。他的作品,十之八九都大量使用這樣的技術。如果你剛好是他的粉絲,不妨拿出幾個篇幅較長的作品出來分析看看。)
有些作品,是利用上下句、上下節之間的相似性,將句子與段落串連起來。〈甜蜜的家庭〉並不。他並非將關聯的句子直接擺放在相近的距離,而是「忍」到後面才出手,更營造出一種「驚喜感」(哦!我前面看過這個!原來你埋哏埋到現在!)。
因此我們觀察這首作品,三節的開頭都是毫不相關、看似突兀的警句:他說他夢見和別的女人一起洗澡/她就哭了/他說是夢/她說「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覺得是真的。」(第一節)當我的屍體好嗎/我一直想收藏/幾個自己的死人(第二節)基本上/認真的父母/會養出任性的小孩/這件事/幾乎可以肯定/機率就像優秀的小孩/導致庸俗的家長一樣高/我就是太優秀了/我的爸媽又吵架了(第三節)
這也是「回針縫」手法的一個優勢。作者有更大的自由度,可以在每個段落開頭變化,而不必拘泥於「前段寫了什麼句子?」「上一個意象是什麼?」
正是這樣簡單的技巧,讓這首詩有足夠的空間,容納滿滿的驚喜、創意嘴砲與衝擊力。
附註
這篇文章的前半段,同步收錄於「每天為你讀一首詩」。
這首詩則是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的版本。收錄於《鼻音少女賈桂琳》的版本,改為將每一行斷開,分節不同,沒有小標題。第二節有一個字和一個標點不同、第三節有一個斷行和兩個字不同。出於挑戰形式的理由,我個人比較喜歡不分行這個版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