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立一個家庭有那麼難嗎?
對於社會上的某些人來說,還真的很難。
我終於走到這裡了,便利商店
馴服我以一瓶雪碧吧。雪碧啊雪碧
阿達曾經唸一首詩給我聽,他說
老太太喊著鹽啊鹽啊,就有了雪
鋁罐啊鋁罐,這樣我就可以得到家庭——
家庭號雪碧了嗎?
我用翅膀慢慢拍著玻璃門,「乓」、
「乓」、「乓」店員把一瓶雪碧給我
他看著我好高興,我想他是有一些寂寞
的小事吧,我摸摸他的臉。
他需要更多的安慰,我揣測。
我故意跌了個跤,屁股著地
意外不假外求。我自個兒摸自己的頭
他趕緊把我抱在身上說:
不痛了不痛了。
我笨笨的腦袋不太中用
我只是看。再用喙啄一啄他的胸口
心該是怎麼樣的?我怕熱,我從沒想過
他只是把我放在冰箱裏面,叫我等他下班
今天,阿達在便利商店打工
/ 詩出自洪萬達粉絲專頁。
「欲言又止」的魅力
有些詩的魅力在說,有些在不說。這首詩的魅力,則在於「想說,卻不能說」。
敘事者阿鵝是一隻愛喝雪碧的企鵝,與阿達同居中。這是詩人洪萬達在文集《梅比斯》裡的設定。
——也就是說,是護家盟最害怕的「人獸戀」呢。
首先看看第二節的前兩行:鋁罐啊鋁罐,這樣我就可以得到家庭--
家庭號雪碧了嗎?
這是全詩最明顯的切入點。阿鵝在這裡說溜了嘴 — — 他要的是「家庭」,才不是一罐雪碧,或是家庭號雪碧這麼簡單。
但是為什麼會突然提到家庭和鋁罐?因為在這句之前、第一節第四行所引用的,是瘂弦的〈鹽〉。詩講述窮困的二嬤嬤因缺鹽而失明,最終上吊而死。
二嬤嬤的盲瞳裡一束藻草也沒有過。
她只叫著一句話:鹽呀,鹽呀,給我一把鹽呀!
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。
〈鹽〉是寫底層社會的壓迫與無奈,急需鹽分的二嬤嬤,只獲得「天使們」搖下的、冰冷的雪。這裡用典,則可呼應同性戀在這個社會,所招致的嬉笑、嘲弄與歧視。
阿鵝誤以為二嬤嬤做錯的,是呼喊出自己真正渴望的事物。於是他逆向操作,改為呼喊鋁罐,認為這樣就能得到真心所要的「家庭」。類似於第三個生日願望不能說一樣,他在說出真心話後,又趕緊改口是要「家庭號雪碧」,以免「魔咒失效」。
這種「想說,卻不能說」的語氣貫穿了整首詩。若我們從頭讀到尾,會發現雖然第一節就出現了「阿達」這位同居人的名字、第三節也一直在放閃,第二節阿鵝卻只稱呼阿達為「店員」。
——到底是有多不熟⋯⋯
又如第四節中,阿達對於阿鵝的親暱舉止,反應卻是把阿鵝放在冰箱,叫他等他下班。
為什麼一對戀人,在社會裡竟無法公開表達親密呢?
冰箱是「櫃子」意象。即使是已經同居的同性戀人,在公開場所,似乎也只能被放回冰冷的櫃子,暫時假裝不認識。
但是怕熱、腦袋笨笨的阿鵝終究是太單純了。身為一隻居住於亞熱帶的企鵝,全世界都是撲面而來的惡意,連走到便利商店都很不容易。在這樣的社會氣氛裡,成家是無比困難的事。同志的「心」與其他人有所不同嗎?有時竟然也這樣懷疑自己。
看似是詼諧、超現實的打鬧日常,其實包裹著深刻的悲傷。
而在這些日常的痛苦裡,他們擁抱彼此:
不痛了、不痛了。
詩的技術分析
在理解了這首詩的主題後,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:這首詩是怎麼完成的?
我們先從「意象」著手,逐一了解詩人所選用意象,可以產生哪些效果。
為什麼選用「企鵝」?
前面提到:在亞熱帶,企鵝是難以生存的,呼應了同性戀在社會上的無以立足。除此之外,企鵝在街上趴趴走,更顯得奇特、突兀、需要被隱藏。最後,企鵝需要低溫,進而能帶出「冰箱」這個櫃子意象。
一個企鵝,三種口味。
什麼是好的文字?一種審美標準是:盡可能地「節約自己的用字」。如果能達到「一個字當兩個字用」,一首詩有兩個或更多意思,那就是好的文字。
也就是說,「精煉」並不是去省那一兩個字,把文字變得拗口。以傳統美文的眼光乍看,這篇作品一點也不精煉,甚至是相當口語。然而企鵝的選用,蘊含「外來者」、「被斥者」的概念,更引出「冰箱」,這個手法非常精煉。
大家不妨回想過去讀過的作品(特別是國文課本裡會出現的),是否有些句子,看上去好像很華麗、很優美、很精簡,但讀過去似乎也就只有一個意思(甚至沒有)?
不要懷疑,那就是很爛的文字。
企鵝用典
除了多層次的意象,企鵝也可能呼應時事。
日前在網路造成轟動的澳洲同志企鵝斯芬(Sphen)和梅基(Magic),已成功孵化小企鵝,有網友笑稱,這比皇室的嬰兒誕生更讓人興奮。雪梨海洋生物水族館( Sea Life Aquarium )主管漢娜(Tish Hannan)表示,這2隻企鵝表現的非常出色,為他們感到驕傲。
出處:自由時報(2018–10–26)
這給了企鵝第四個意義。
(偽)意象統一
有些人認為,詩裡面的意象需要統一。
確實,統一的意象,更能夠營造一致的氛圍,讓作品不會有哪裡顯得怪怪的、不協調。
可是這首詩的情況不同。
因為它講述的主題,「本來就是要」怪怪的、不協調 — — 如同企鵝出現在亞熱帶便利商店一樣。但作者刻意選用「企鵝」、「雪碧」、「鹽」、「雪」、「冰箱」,卻又有一種「看起來的協調感」。
「企鵝」與「雪」自然是「一組的」,而「雪」與「冰箱」又是一組的;「鹽」、「雪」和「雪碧」都是白色,甚至「雪碧」裡也有個「雪」字⋯⋯
這是一種巧妙的文字遊戲。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意象們,一個串一個,「好像」就整串變成一組了。這種手法非常夏宇。(延伸閱讀:鯨向海讀夏宇的〈擁抱〉)
在這裡,我甚至不用去挑戰「意象是否要統一」這個問題。因為作者很好心地用了「統一」表現「不統一」。
如果你還有些不太相信,不妨思考一個問題:為什麼阿鵝愛喝的是雪碧?
為什麼不是可樂、檸檬紅茶、巧克力牛奶、美式咖啡⋯⋯?
語氣
語氣也是這首詩的看點之一。如同前面提過的,這首詩充滿了「想說但不能說」的語氣。在此我還想補充第四節的第三行:心該是怎麼樣的?我怕熱,我從沒想過
這是又一個「精煉」的手法:表面上因為心是熱的,所以適宜低溫的企鵝不懂;實際上,則是闡述同性戀在社會上,甚至不敢去想「心」與「愛」。
同時,這也貫徹了「想說但不能說」的語氣:阿鵝宣稱他沒想過,其實你我都知道,詩人早就想過了,還想過非常多次。
凡是看到作者刻意地強調「我不知道」、「我也沒想過」,你就得在心裡劃上重點:這就是他想說的重點!
警句
「警句」書寫是現代詩中好用(有些時候,或可說是被濫用)的一項武器。
時不時拋出一句警句,就像偷偷拿小刀戳讀者的內心。很多讀者所謂「被詩打中」,常常便是源自於警句。
警句也不是隨便放的。必須和前後文有邏輯上的關聯,否則就是犧牲結構換句子。而好的警句,卻又要做到和前後文,「好像沒什麼邏輯上的關聯」。
— — 也就是「情理之中,意料之外」,句子才會「跳出來」。
(一些濫用警句的作品,要不是根本沒關聯,要不就是太過順理成章,結果變成只是濫情的老掉牙。)
像這首詩的「鋁罐啊鋁罐,這樣我就可以得到家庭 — — 」,就是一個好的警句。往前與第一節的「老太太喊著鹽啊鹽啊,就有了雪」串連,往後則順回「家庭號雪碧」的便利商店場景。
同時,這個句子在這裡顯得格外突出 — — 到底為什麼會有人(或企鵝),在講到罐裝雪碧時會想到家庭?
其他如第三節最後「不痛了不痛了」,與「心該是怎麼樣的?我怕熱,我從沒想過」,也都是好的警句。它們都能在詩作裡順暢呈現,同時揭示詩的主題,並且偷偷地刺痛(或安慰)讀者的心。
附註
這篇文章的前半段,同步收錄於「每天為你讀一首詩」。如果你看完這篇文章覺得不錯,私心推薦洪萬達的《梅比斯》看更多阿達與阿鵝的日常。
我覺得《梅比斯》很好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