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,唐捐的一首詩被選錄到捷運上,引起了一點騷動。
北捷廢文詩讓網友笑翻 台大詩人副教授回應了
https://tw.appledaily.com/new/realtime/20190217/1518832
為鼓勵文學創作,北市文化局每年舉辦台北文學獎,並將部分得獎作品刊載於北市公車及捷運上,有民眾搭乘台北捷運時,看到刊登在捷運上的一首新詩「難道這就是愛」,內容引發網友熱議,網友狂酸文章廢到令人發笑,還有網友也指他也有拍下來,由於作者唐捐是台大副教授,就有網友表示,唐捐老師開的課本來就好笑,發廢文不意外。
新聞底下留言,多半是「台大教授素質差」「這種詩誰都寫得出來」「難怪現在的人語言能力愈來愈低落」。
詩是這樣的:
你一會兒看山
一會兒看我
為什麼
你看山小
看我卻很火大
我把我的想法先發表在我的個人 facebook,簡單整理後放在這邊。
如果要認真讀,我會怎麼讀?
其中最明顯的特色就是諧音。「看山小」很好笑,但這其實並非詩的唯一重點。略有點經驗的讀者,可能會發現,這首詩是諧仿中國詩人顧城的〈遠和近〉:
一會看我,
一會看雲。
我覺得,
你看我時很遠,
你看雲時很近。
顧城是很認真地在抒情,藉由雲的遠,襯托眼前的人與自己的疏離。兩相比較,即可發現,唐捐是「不認真地抒情」 — — 藉由山的小,表達與原詩相同的「疏離」主題;然後藉由「小 vs 大」,搞笑地帶出「火大」。
我不會再繼續詮釋,說這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,因為短詩中沒有更多的線索了。但詩確實是藉著直白的語言,去講述一種情感。這個情感,某部分可能來自於所援引的經典。
而這不正是文言文中常見的做法嗎?
批評這首詩是廢文的鄉民中,一個極為普遍的說法是:台大教授只能寫這種水準,難怪台灣的語言水準低落,一堆人國字不會寫。
說難聽一點:你沒讀過顧城,當然看不懂;因為這樣而看不懂,程度差的究竟是誰?
但我並非認為,因為看不出所引用的典故,所以讀者的詮釋就是「程度差」。而是,這裡有一個奇妙的矛盾:當人們看不懂現代詩時,就會假設是詩人又在亂寫;但當看不懂文言文的廢文時,人們卻傾向假設自己程度差。
為什麼面對現代詩,就失去應有的謙卑呢?
差別可能在於,文言文從外形上就讓人看不懂。這恐怕也是為什麼,某些詩人以為把意象亂塞一通、塞到看不懂就是好詩了。
但是,該如何理解「典故」?
朱宥勳這篇文章寫得非常清楚,有興趣的同學,可以移步過去閱讀。
「典故」是深化文章的附件,而不是主菜。文章盡量要寫到「讀者看不出典故不妨礙理解,看出來了會有額外體悟」。這是一種比較保險的寫法。(中略)如果一篇文章扣掉典故就失去魅力,那篇文章本身其實是失敗的——這意味著你只是借用前人的話,你自己什麼都沒說。
不過我要再次強調,典故並不是好文章的必要條件,它只是一種很常見的進階調味料而已。要說這裡面有什麼非常深奧的文學性,倒也未必。古人寫文章能夠一直用典,是因為古代的知識總量很少,每個人都只能讀差不多的一批書,所以每個人都知道一樣的東西,不太需要考慮讀者。(就好像現代的台灣小孩因為國文課本的關係,都知道朱自清的〈背影〉一樣)然而當代世界的知識非常複雜,有人可能很熟「費瑪最後定理」的軼事,但不見得熟悉「機器人三大法則」或「克蘇魯神話」。每個人的專業領域裡可能都有一堆典故,只有行內人才能會心一笑。
典故是一種玩法。看懂了的人能獲得額外的趣味,不懂的人也沒有關係。可是既然如此,面對唐捐這首〈難道這就是愛〉,我們必然會遇到一個問題:
純看這詩,真的就只是「廢文」嗎?
「我」是誰?
一個詮釋的方向是:思考詩中的「我」是誰。
把我當成「敘事者」,是一個常見且正常的作法。這不能說是錯。但「我」其實也可以是「詩本身」。
所以想像搭乘公車捷運時,窗外有遠山(如果你在圓山劍潭那邊),身邊有這首詩。你一會兒看山、一會兒看詩。
看山小、看詩火大。
「後設」的技巧,在現在自然不能算新。《死侍》、《瑞克與莫蒂》、《一屍到底》等流行作品中,到處充滿後設。比如作品中的人物,突然穿過隱形的第四面牆,開始與讀者說話。或是像這首詩,你以為在寫的是某種小情小愛,其實他正在寫你、正在寫你的環境。
這是作品與「閱讀當下」的結合。也因此,詩的生產不再是「詩人寫詩 → 讀者讀詩」的線性時間關係;而是「詩人寫讀者讀詩、讀者同時領悟到自己正在被寫」。讀與寫是相融於同一個時刻的。
我認為這很巧妙。至少為「在捷運上因為手機沒電了所以只好看著詩發呆」增加一些趣味。
當然,我並不認為唐捐寫時真的有這樣想,畢竟他不大可能未卜先知,預測這首詩會被貼到捷運上。但選的人如果有這樣連結,我會覺得很厲害。而既然現在它被貼上捷運,以後看到這首詩時,我可能就回不去了。
或許可以說,被選錄到公車捷運詩文上這個動作,反而為這首詩賦予了更深一層的意義。也因此,產生出「第二個創作的當下」——創作發生於 1. 文字被寫下 2. 詩作被選錄
這近似於一種行動藝術。結合前述「觀看」與「被觀看」的關係,整個作品從創作、閱讀到討論,都充滿了有機的互動,進而為作品附加更多意義。偉大是不至於,好玩倒是真的。
話說回來,記者在幹嘛?
最近一次的台北文學獎現代詩獎中,唐捐是「決選評審」,並不是參賽者好嗎?
連這點都搞不清楚,你好意思出來當記者混飯吃?
附註
- 這首詩被選入唐捐的個人詩集《網友唐損印象記:臺客情調詩》。
- 其他論者提到,這首詩可能有用杜甫《望岳》中的「會當凌絕頂,一覽眾山小」典故。可惜我因為文言文造詣不高,有點看不出〈難道這就是愛〉和杜甫這詩有什麼關係。
- 利文祺提到,評論一首詩時,還可從作者的經歷脈絡下手,詳細內容可以參考他的 facebook 動態。唐捐向來是勇於突破語言,如《無血的大戮》以「鸞文」風格書寫,近期則多有令人發笑的短詩,意在挑戰雅與俗的界線。唐捐也曾在上課時說過,自己是每十年就要忍不住換一個風格。因此只以單一首詩評論,恐怕未見完善。
- 唐捐自己說,這本來是發在臉書上的廢文。但是既然他後來選入詩集了,我們不應該簡單地認為這就只是好笑而已(不然也未免太小看人了)